20170317

皆悉斷壞,即得解脫--訪畫家‧另類空間主理人料燕尾


採訪 ◎ 老B、黃尖
撰稿 ◎ 黃尖

開聊沒多久,一輛計程車突然停到外頭的大門前。三名穿西裝的商務人士下車,兩個美國人,另一個台灣人似乎是地陪。對,就是這裡,他們對著手機和「蛆;菌」門口的裝置指指點點。今天不是營業日,料燕尾另外跟人有約?還是出了什麼狀況?中部午後的嗜睡空氣短暫滲入低成本影視作品式的懸疑,不過現實一向反高潮。美國夫婦表明自己來自猶他州,兒子囑咐他們來台灣一定要替他來「蛆;菌」看看。火速選購好紀念品後,三人坐回門外等候的計程車上,退場了。

不由得想起料燕尾幾個月前的發言:「平常只有來自國外的訂單,本地的進帳是零。」語氣中略帶訕笑,很清楚自己的風格在台灣仍落在意義的真空地帶,娛樂導向文化與視覺藝術的邊緣交界上。少有人拋球,更沒什麼人接得到。「不過我的目標就是『可以一直畫圖,不出去上班』。」

「Naked裸體」2013年產品宣傳主視覺

二○一一年前後,他和女友陳怡均成立「Naked裸體」品牌,生產絲襪、服飾等商品,試圖利用這些週邊締造繪畫創作的收益,營運方式堪稱是另類藝術圈的「慢工」。「我們大概要花半年,甚至七、八個月在畫圖、做佈景……你們看到的布類裝置都是我去學縫紉和打版之後自己做的。前期作業很長,但推出的產品數量不多,曝光時間短。」初期來自國外的訂單還算不少,也曾受邀到日本Wut berlin舉辦裝置展,但最終還是體認到這樣的模式在台灣無法長久運作。於是他對調商品與創作的前後景,改以後者為主軸,並於二○一四年開始營運「蛆;菌」這個空間,尋求繞過現存藝術體系的可能性。邀來Chen Shape(垃圾)靈子同學等幾檔國內外畫家的展覽後,他總算在去年年末舉辦了自己的首度個展。「就覺得該做個宣示,讓大家知道我有在做這件事。不然夥伴也會說我幹嘛一直畫都不發表。另外也有諷刺的意圖──自己一直都只是在畫畫、創作,但把商品和繪畫的前後關係對調後,旁人的觀感和解讀完全不同。法國那邊出書也是一個推力。」

「Nake裸體」於東京表參道Wut berlin的裝置展

法國老牌絹印出版社Le dernier cri成立於一九九二年,二十五年來不斷為世界各地的地下藝術家出版刊物和海報,當中不乏重要漫畫家如Charles Burns,也沒漏掉蛭子能收、市場大介太田螢一逆柱IMIRI等Mangasick持續關注的日本另類創作者。主理人Pakito Bolino有時也會挑選到料燕尾這種在歐陸和原生國家都沒什麼大眾知名度的作者,完全以作品內容為出版的評判基準。不過他恐怕很難想像,在才剛開始要累積文化多元性的台灣,料燕尾的極限路線有多麼罕見。「攻擊性嗎?好像一直都有,不是特別從什麼時期才加進去的。那種攻擊性或許像是手術刀,劃開對象是為了塞東西進去。後來漸漸感覺到台灣真的很少有這個路線,不過還是覺得沒關係,繼續發展它,反正在這個時代發表出來還是會有人喜歡嘛,不管是國內或國外。」

Le dernier cri曾於2014年末舉辦聚焦日本另類漫畫家的「Mangaro」與「Heta-Uma」展。

Le dernier cri出版的料燕尾畫冊。限量150本,24頁,21色絹印

「不過比起『攻擊』,『拆解』可能是更接近的說法。」料燕尾相信「惡」潛藏於所有事物之中,「善」只是它的一個成熟狀態。解體事物,揭露出「惡」,再加入自身的創作視點,便成就了作品──這個「思想」先行於「形式」的傾向突顯了他在台灣另類圖像創作領域的特殊性。營運Mangasick的過程中,不時感覺部份另類圖像創作者是透過高度視覺表現手法的追求,去換取理念敘述、測定自身社會位置的豁免權。(與必然要求創作者敘述理念的學院形成兩極。)料燕尾卻在展訊內附上一篇直截了當的檄文:「沒有優勢的生存技能只好進化成尺寸剛剛好的卑鄙動物人類/在社會快速互相標籤鬥爭定位取得◔正常◔這資格的人類◔我想應該很需要靠討論觀看別人的罪惡來滿足在用善來發洩惡然後繼續正常生活……」繪畫內甚至還包藏作戰策略:「人類不要有下一代/全都死了就好……

「勸死」局部。

核心思想激進而頹廢,但包覆核心的圖像是詼諧、耿直的。念建築系的他有些建築素描的底子,但除此之外的技法皆為自學。你會在他的作品中遭遇兩性身體的錯置,生殖器的擬人,人的擬物,浮動的線條,日本網路文化發展出的顏文字,色塊的爽快拼裝,螢光筆作為主要上色工具,整體散發出放大燈放大的、尚未發育質變的幼兒衝動。在批判外在世界的作品中放入大量自畫像是另一個特徵,不過最主要的原因其實很單純:「取材自己還是最方便的。」母題方面,料燕尾自認最常放進入作品中的元素是男性生殖器。「主要就是把它當成男性中心主義的象徵。我自己也非常討厭那種文化,所以常畫虐待老二。但另一方面,它又有可愛、令人舒服的面向(笑),而且我相信任何身體部位都會受到物化,無窮地被消費,直到死亡那一刻。這個面向我會透過加圓點等方法去表現。」

「少女都市」

問起養分來源,料燕尾的回答稍微令人意外:網路上的零散資訊,少數動畫、漫畫作品他都接收,不過真正持續關注的表現形式是電影和影集。影集每天都看;電影方面,最近剛看完賈樟柯作品,也覺得庫斯杜力卡的「地下社會」很有趣,甚至還以電影為喻談論接下來的計畫:「『常人之死』像是一個電影大綱,預告片,而我接下來的系列就會像是正片,完整連貫地去批判家庭和台灣傳統道德觀。接下來還會想進一步提高文字比例,有的會放進作品中,有的會在未來出畫冊時排版排進去,讓它們發揮下大標題的功能。除了這種問題意識很明確的作品,也想畫一些更隨興的『廢圖』。」

離開前我發覺,料燕尾也許是身邊唯一一個不打算副業化創作事業、不希望以接案為主要收入來源、不尋求進入既存體系的全職畫家兼空間經營者。我試著問了一個很少向其他人提出的問題:有沒有設想過自己的畫作會進入什麼樣的人的生活中,與其發生關係?「之前沒想過耶,就順其自然,因為台灣的市場太單一了。如果真的出現買家的話,應該會是個可愛的變態吧。」他戴上像是「瘋狂麥斯」裡跑出來的改造口罩騎機車離開,而我們折返台灣大道,朝「世界級房東」、「賺兩倍」等廣告看板走去,準備搭車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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