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2

漫畫的極限運動中心--淺談橫山裕一



按下開關,開門見山:橫山漫畫有何特性?咻嗡叮咚:看起來不那麼像你想像中的漫畫難免讓你乍見以為又是一個畫很多格子就號稱是在畫漫畫的盜名者但你一格一格一格一格一格一頁一頁一頁一頁一頁一本一本一本一本一本去看便會察覺他對漫畫動力學的掌握根本就優於大多數故事漫畫創作者他的作品就像外皮燒個精光但正常運作能源充足的電動恐龍模型全體身形的碩大與細部組件的零碎並存於畫面之中直到永遠(等一下說到恐龍我想起那個塑膠恐龍玩具其實是真正的恐龍的迷因(恐龍→石油→塑膠恐龍)這個譬喻也許也可以完美地說明漫畫與橫山漫畫之間的關係呢。)


關於「看起來不那麼像你想像中的漫畫」。世界上九成九的漫畫都不會採用精密素描等級的作畫,也就是說,不論漫畫家文化背景是亞歐或美洲,畫的是娛樂或嚴肅作品──大家不約而同都是在繪製抽象簡化的圖像,存在的不過是程度之別。而橫山漫畫第一眼給人的異質感,便在於它遠遠甩開一般故事漫畫的高度抽象、符號化。

你會迷亂於他筆直且完美平行的各種輔助效果線、輪廓線,線段夾出的各種直角、銳角。就連有機、富隨機性的煙霧、雲朵、草皮,他也會用接近複製貼上的弧線或符號去表現,毫無保留地構築出一個人工天地。

 翻攝《Travel》,各種筆直的輪廓線與效果線交疊

翻攝《Garden》,剪下貼上般的石頭

抽象的組件們還衍生出另一個奇觀:故事漫畫的畫格中,各種訊息的主客位階通常相當明確,主體之外的元素負責支撐或烘托主體(例如當你特寫一名大吼的人物,他身後的背景往往只要發揮「說明人物所在位置」的功能即可,未必需要細節雕琢);橫山漫畫卻常常以破壞這些主客關係為樂,輔助效果線不會只是縮在一角或背景,而可能遮蔽人物、削減讀者的視野,群集錯落的幾何漫符拼成印花,或甚至與人、物、景融為一體。如此一來,構成這類畫格的工程簡直等同於平面設計排版了(相對於松本大洋或五十嵐大介挪用的是繪畫的語言)。

翻攝《Travel》,漫符的繁複拼貼

翻攝《Plaza》,效果線與巨大的狀聲詞與人物融合成一片混沌

關於「他對漫畫動力學的掌握」。橫山裕一不給其他漫畫家留活路之處在於,一,他雖然採用了上述極冷硬、極不利讀者入戲的視覺語言,劇有編跟沒編一樣(機關的啟動與其結果可以說是他唯一關心的事吧),卻能透過鮮明銳利的幽默感勾住讀者,呵他們癢,二,有能力開創平面視覺表現的漫畫家,恐怕都會將大部份心力放在單格畫面構成上,不會連分格手法也追求奇險絢爛,但橫山裕一做到了,而且他的幽默感便是由這成果支撐。受訪時,他常常表示自己畫漫畫是因為想要描繪「時間」,想要知道某物在一定時間後的變化。不過這個動機其實沒有直接指向他的漫畫分格特性。在另類漫畫的世界中,有許多作品都會令人強烈意識到「重大事件缺席下的綿密時空推移」,例如我們也很推崇的逆柱IMIRI,他的漫畫像一座長得沒盡頭的鬼屋,閱讀過程就是坐著電動軌道車欣賞他準備好的各種造景。但逆柱漫畫與橫山漫畫仍有決定性的差別:動態感。逆柱漫畫全力描寫一幢幢空間,讀者在腦中連起虛線,自然會感受到位移。橫山漫畫則緊咬著運動--不僅畫格中的人動、物動、機關動,各種極端的取景角度之串連,也會讓你感覺到假想攝影機的激烈運動;上一秒它還在特寫狼的尖牙,下一秒它已在數百公尺外仰望狼所在的懸崖。

翻攝《Travel》,左邊上下那兩個分格是一組正反打鏡頭,鹿望向電車,電車望向鹿

又或者舉「角色連續從書架抽出書籍翻看」的場面為例吧,橫山裕一以一連串高密度的特寫分格呈現,視野的窄小、晃動以及速度線的運用連袂帶給我們角色高速運動的錯覺(而且在某些畫格內,「翻」這個動作與翻開書後才會看到的內容同時出現,等於又壓縮了一次時間)。鏡頭外雞毛蒜皮,橫山漫畫卻用動作片或時代劇武打戲式的分格設計觀照之,製造出強烈的反高潮,一如他的角色總是板著野中英次筆下人物的肅穆面孔,他們不僅一事無成,甚至是到了讀者尚不知他們該成什麼事漫畫就結束了的地步。

翻攝《世界地圖的房間》,連續快速抽書。

翻攝《冰海》,他所謂的Neo劇畫。一堆不苟言笑可是很好笑的大頭。

這些刻意錯置的元素們擠壓出源源不絕的喜劇性,讀者得以在最愜意的身心靈狀態下探索他陌生化引擎全開且幾乎沒有故事血肉可以擁抱的過動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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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橫山裕一台灣個展期間寫的漫畫介紹文


《世界地圖的房間》/A5,180頁,East Press出版

《寶石之國》的作者市川春子寫在書腰上的評語:「湧現的新世界!帥到笑出來。」事實上,她二○一四年接受訪談時也說她那陣子非常關注橫山老師。看過市川春子任何一部漫畫的讀者應該都不會感到意外。

橫山老師稱本作為「Neo劇畫」。不太看漫畫的朋友該如何想像這裡所指的劇畫呢?請召喚出你對池上遼一漫畫的印象:相對寫實的畫風,涉及社會暗面、犯罪描寫的編輯,懸疑味濃厚,硬漢滿街跑。「我設想的劇畫是這樣的:一,沒有搞笑場面;二,只有不友善的男人會登場;三,描寫某種殺氣騰騰的活動。不過這些都是表面上的性質,其實我稱它『劇畫』也沒什麼特別的意義,如果各位認為我這麼叫它只是圖個方便,我也沒差。」

故事非常單純:無名的一票人抵達陌生的城市,渡河,抵達他們的目的地──有世界地圖的房間,房間其中一側與庭園比鄰,庭園曾有入侵者,因此房間的主人不斷監視著庭園;無名的角色們提議進庭園參觀,最後發現湖中有一艘沉船無人聞問。THE END。我們到最後都不知道主角群有何目的,實際上也沒有任何稱得上事件的事件發生。角色們的台詞,以及各種機關的啟動不斷製造出懸疑性,但他們沒有遭遇任何危險。簡直是用上所有恐怖電影鏡頭語言但恐怖本體徹底缺席的電影。沒有角色在搞笑,喜劇性仍不斷外洩,你每翻一頁濃度便增加一些。

為了戲仿劇畫,人物驅動場景轉換的傾向很明顯,畫面的資訊密度也比其他作品低,不過該有的畫面奇技還是沒有少:俯瞰角度下的大片街景、漣漪和監視器雜訊等波紋中的破碎形體、震動製造出的輪廓殘影。相當適合傳統漫畫讀者的橫山漫畫入門書!


《冰海》(ICELAND)/A4,88頁,888 books出版

橫山老師在《世界地圖的房間》後記表示,劇畫系列規畫上還有三部作品:《花園》、《冰海之港》、《完跑》。而實際完成的第二部作品命名為《冰海》。

篇幅比《世界地圖的房間》少了整整一百頁,因此發生的事又更少了:主角群在冰天雪地的匿名國度找人,向漁夫出示一張照片,漁夫沒有頭緒,要他們去一棟全是酒吧的建築物找人。主角們再度出示照片,酒吧裡的人說他們要找的人剛剛在窗外。主角們去窗外,他們要找的人還在。他們說:時間差不多了。於是他們一同離開前往港口,在路上攔到一輛計程車,並通過剛剛的酒吧。就這麼一場戲。

冰柱、冰晶、積雪、飛濺的泥濘,這些極端環境下介於有機物與無機物之間的形體成為橫山老師本次全力著墨的對象。更趨誇張的角色設計同樣搶戲。想要收大開本橫山漫畫的話也別錯過了,它是始祖。


《baby boom》/A5,184頁

拋開銳利冷冽的線條與黑白色塊,完全以彩色麥克筆完成的橫山風可愛角色樂園。狀似鴨子的主角與夥伴們橫衝直撞手舞足蹈,依舊缺乏目的性和方向性,為慶賀而慶賀,為遊戲而遊戲。意外直指老師創作本質的一部作品。

本展的販售法文版使用特殊色還原原稿的螢光色,因此印刷效果優於日版許多,值得收藏!


《Room》/A5,264頁

書腰破題:「這不是草稿嗎?」「這是完成品。」「這是搞笑漫畫嗎?」「對。不對,是無法說明的莫名其妙的東西。」

個人臆測橫山老師想要讀者完全聚焦到搞笑短劇式的語言上,因此將圖像的表現力削減到最低,使它近乎概念,盛裝起真正的概念(台詞),快速連環投擲。很遺憾,要讀得懂台詞才能掌握本作精髓。但死忠迷還是可以挑戰看看。

台詞試譯:「你在幹嘛?」「在(用望遠鏡)偷窺嗎?」「不,我正在看隔壁電視。」「那就叫偷窺。」「這裡就有電視。」「那壞了。」「修理看看吧。」「修好的人可以領賞。」「這種3C產品我很熟。」「你看,只是沒插電。」「修好了。」「你會付我報酬對吧。」


《時尚與密室》/B4,55頁

二○一四、一五年作品集,收錄大型展覽或合作案的作品,包括宮崎縣立美術館「橫山裕一 x 超現實主義」展、兵庫縣立美術館「這個就是我說的那個碰碰看吧」展、愛馬仕「IMPRIMES MANIFESTES」展作品以及伊勢丹新宿店櫥窗。以及一些展場照。

某種意義上是橫山裕一漫畫形式的簡報,而非嘔心泣血刻出來的大作。不過喜歡大開本,只追求這種劑量(有些人讀《Travel》之類的作品應該是會頭暈吧)的讀者一定也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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