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24

如何把回憶醃成長篇漫畫?--與Pam Pam Liu 聊《瘋人院之旅》


敘事角度不可靠,大多數角色不可靠,輔助性漫符和其他提示性的表現被簡約的畫風削弱,這也許就是《瘋人院之旅》讓部份讀者不容易進入的原因。

大家也許可以重新從正面,從一個望得到盡頭方位的地點看待它──這其實是一部懸疑/推理類型的作品,所有謎底都會在最後揭曉;你在途中遇到的各種謎題,都可以試圖去破解,但你也可以單純享受懸疑,等待偵探在故事結尾揭露真相。

這個文類與Pam Pam至今的作品風格有相當大的方向差異,《瘋》卻又是以家族史為楔子。它到底是怎麼被架構出來的?答案再次超乎想像。

內容涉及劇透,建議看完書再閱讀本訪談。

提問 ◎ Mangasick
撰稿 ◎ 黃尖

── 《瘋人院之旅》最早是在Webtoon連載嘛。
Pam 對,因為我表妹很愛看漫畫,她跟我說Webtoon有很多愛情漫畫,我去看了一下發現有投稿專區,之後就決定試試看。一開始迴響也蠻大的。
── 迴響大概是什麼感覺的迴響?
Pam 一種是看不懂(笑),一種是會腦補很多,會試圖預測故事發展。
── 你連載的時候是採取條漫的形式,之前有畫過條漫嗎?
Pam 沒有。
── 那分格的時候有為條漫作調整嗎?
Pam 沒有,我是先畫成一頁一頁再切成一格一格(笑)。所以有些看條漫的人很不習慣,往前翻要確認劇情的時候很不容易找到的樣子。
── 以後還會想再畫條漫嗎?
Pam 會從主題做考量。如果有比較輕鬆的故事,我會比較容易入門。

── 這部作品的畫風,感覺跟之前的作品不太一樣。
Pam 可能是因為電繪吧。擔心自己的工作速度會沒辦法在進度上,所以還是決定用電繪。
── 比方說《聖誕特輯》的時候,你的背景還畫得蠻細的,但這部好像是以人物為主。
Pam 因為療養院是在室內,而且真的沒有什麼擺飾。也希望牆壁、空無一物的感覺能營造出這部作品的氣氛。
── 這麼一說,確實有種非現實的壓迫感。


── 這部作品以你的家族史為原型,裡面的真實成份多嗎?
Pam 有Webtoon的讀者也直接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回答他:架構主幹有許多真實發生過的事,但在這些主幹之間我加入了許多虛構的成份。對方就說:那就好,我們是一個監督精神療養院有無侵害病人人權的機構。
── 對方想知道是哪家療養院(笑)。
Pam 對,我就跟他說不用擔心,那個部份是虛構的。


── 這部作品構想很久嗎?
Pam 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畫了。以前就畫過一些分格草稿去投安古蘭駐村,但那時候畫漫畫的功力大概還不太好。我要好好畫出來的想法就一直壓著。
── 大概壓了多久啊?
Pam 十年有吧。
── !剛開始畫漫畫的時候就想畫了。
Pam 對對對。所以這次決定動筆之後,很順暢地就畫出來了。因為已經構想很久了。
── 包含各個人物等細節也都是長年構想的一部份嗎?
Pam 具體的細節是在動筆之後很自然地就跑出來了。我甚至覺得就是畫得太順勢、順心了,才沒有多加一些體貼讀者的表現,所以有人會說太跳了、看不懂。
── 一般的虛構故事,給暗示、給線索的動作好像會更明顯一點。
Pam 對!
── 他們需要《柯南》裡面那種黑色人影在旁邊笑啦。
Pam 哈哈哈好好笑!

── 那你所謂「早就有想法」的主幹是哪些?
Pam 其實就只有入院、他小時候的創傷、出院。中間要怎麼畫會比較……懸疑嗎?我動筆前沒有先想好。
── 不過中間那些幻覺電影,以及後來的翻轉,感覺是很縝密的設計耶。

「幻覺」橋段

Pam 啊!我舅舅也有做催眠治療啦,這也是我一開始就有想到要處理的部份。他被催眠後看到什麼,我是有聽說,但沒有全部照著畫。然後,他也確實會看到被誰殺死的畫面,我聽著聽著就想,如果他不是受害者,而是加害者呢?這些也都形成劇情的骨架。


── 哇,那取材自現實的部份真的是蠻多的,而且很自然地設計出一個翻轉。
Pam 不只他,很多去做催眠治療的人都會看到自己上輩子被殺,而且是被這輩子的媽媽之類的人殺。認識的人會一直出現。
── 感覺是反映了潛意識耶。
Pam 對對對。結局的部份也是畫到最後才決定的,本來想說要讓他去接受醫生的治療,或是開放性的、懸疑的結尾,最後覺得所有角色都變了一個人好像是最恐怖的。


── 咦,不過第五話就畫到病友說「他下去了」,還有一些秘密交談,所以我們以為那是早就想好的結局耶。
Pam 應該說我畫那裡的時候只先決定結尾會有某種「治療」,但具體內容是沒有想好的。
── 感覺你就是決定要畫一個沒有救贖的結局,要弄死他。
Pam 心死(笑)。而且這個心死對旁人來說是一種「治療順利」,只要你變得沒有以前恐怖,沒有心也無所謂。


── 看完會忍不住想,有沒有什麼是可以真正拯救這個角色的。
Pam 我覺得沒有耶。發生了小雞的事和那麼多事,感覺他不會得救了。

── 病友們算是都有功能性的角色嗎?比方說庭庭可能代表的是愛的假象?

庭庭 小玉

Pam 對,他們都有推動一些劇情。
── 那小玉代表什麼?
Pam 平常看似無害,最後發現最恐怖的那種人。
── 那不是媽媽嗎?
Pam 哈哈哈哈,媽媽沒有在裡面啦,媽媽在外面。
── 媽媽很可怕耶。
Pam 而且媽媽是正常人,這就是最恐怖的地方。

媽媽

── 跳回「或許他其實是加害者」,這想法是來自於你對舅舅的恨嗎?
Pam 小時候恨過到他,但後來也漸漸發現他有很可憐的地方。有時候聽我媽跟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講他們小時候的事情……聽起來他們就是在欺負他啊(苦笑)。
── (笑)
Pam 但是他們完全不覺得自己有問題。
── 包含小雞的事情嗎?


小雞
Pam 對,而且我媽也是當成笑話在講。
── 看這部作品就會覺得,Pam Pam感覺真的被傷得很深才有辦法畫得這麼殘酷(笑)。
Pam 你是說這些事情對我的刺激很大嗎?
── 應該說,你看到很多人性裡面很不堪的部份才會畫這麼沒有救贖的故事。裡面每個人都很壞。是有意識地把故事往徹底黑暗的方向帶嗎?
Pam 其實我畫這部作品的時候比較常進入「無意識」的狀態耶,好像被什麼附身了。畫短篇的時候確實會想說這個要表現什麼,會有意識地去表現。不過我畫這部的時候,感覺很像是被它通過的「機器」,我沒有很主動地想說要把它弄成什麼樣子。
── 真的嗎!?
Pam 所以才會畫這麼多頁的感覺。
── 你是說它不受控制(笑)。
Pam 對對對對。所以我後來隔一段時間看,發現有些地方讀起來好像是會有點突兀,跟我正在畫的時候的感覺不一樣。
── 哪些地方?
Pam 就是一段一段接續的部份。
── 喔~可是也蠻符合這部作品的感覺。
Pam 也是啦。

── 接下來還有什麼想畫的作品嗎?
Pam 我準備出國留學之前,為了存錢打過非常多奇怪的工。到視訊公司上班啊,教吉他啊,亂七八糟。會想把那段經歷畫出來。
── 全部串在一起,設定在一年之內好像蠻好笑的。期待在未來看到這部作品!

2020/6/21(日)於公館米米咖啡


附錄:Mangasick每週選書單元的《瘋人院之旅》介紹


遠看--本書的里程碑:

憤怒、焦慮、怨氣,長年在Pam Pam各種短篇作品中外洩,抽象簡化的畫風將它們輸出為卡通式的無奈,甚至笑料。但《瘋》是一次集氣攻擊,他靠原始裝備便殺進心理驚悚的領域。

近看--故事大綱:

有暴力傾向的主角在醫院建議下入住療養院,他以為自己很健康,很快就能脫離瘋癲病人的行列,沒想到院內古怪插曲接連而來。他不再只是受困於現實牢籠之中,同時也陷入謎樣幻覺和創傷記憶的深處,一步一步走向絕境。然而這一切似乎是某種地下療程的一部份……

剖開看--解析:

(有劇透,建議看完書再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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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大量運用翻轉與諷刺的故事,而且在接近結尾時才使其全貌顯現,解決所有伏筆,讓你發現看起來不像伏筆的部份也是伏筆,並充份明白作者為何要安排女孩與母親這兩個角色,而不是直接讓主角一個人演他的《發條橘子》。看到一半想放棄的人,請先試著讀完全書。

玩過解謎遊戲的人,應該不會對它的結構感到陌生:一段段插敘是故事的碎片,而「穿插」也肩負製造懸疑的任務。玩家會猜測種種可能性,並目送它們收斂到剩下一個正解。這也是本書讀者的工作。

主角入住療養院後做的童年之夢是第一次插敘。整整44頁後,它才終於獲得初步的發展:夢中小時後的自己與長大的主角在地下室進行接觸,明白宣告這個時空不在現實之中。(「還是那時候我以為我醒了但其實沒有?」)將近200頁後,讀者才會知道這個夢是主角童年創傷記憶的變形。

由此數字不難看出,「馬上就想掌握故事走向或主題」型讀者會受挫是合理的。不過願意投資時間者,最後也會得到回報。

在故事翻轉之前,我們除了會讀到主角在現實時間軸中因溝通不良產生的煩悶,更重要的是,我們會見證他在過去、在幻覺中主觀累積的「被虧欠」。作者大膽設想:行惡與否和一個人有無道德觀並無正相關;是受害導致加害,是「被虧欠」導致「強制債務人履行債務」。故事最大的反轉便是建立在這個假定上。主角原想利用他在現實及幻覺中的被害情節合理化自己的恨意,而其他院友只用一句話就瓦解了他的執著:你在那些前世故事(幻覺的內容)中不是受害者,是犯罪者。「原來沒有人欠我啊!真是鬆了一口氣。」債務立即轉移。不需要化學藥物,不需要高度思辨,主角的惡立刻遭到摘除。

故事的最後,女孩成為新的債權人。曾經對她們暴力相向的舅舅,在出院後變得像布偶般毫無生氣,不再是她的復仇對象。反而是不守信用,不帶她去吃披薩的母親(的布偶。代表這可能也只是她想像中的演習)被刀劃開。

冷靜而激進地,Pam Pam描寫了惡的滋生和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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