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24

燠夜巡--訪王登鈺創作宇宙與台灣漫畫邊境(上)



王登鈺是最早讓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台灣另類漫畫家。大學時代看到〈造字的人〉MV的大受震撼,後來又在無名小站上看到他的漫畫,也看了電影「囧男孩」,得知動畫由他操刀。

他的作品風格強烈、突出,就算放到資訊爆炸世代的創作者之中,完成度和原創性還是壓倒絕大多數人。我們因此對他的養分來源非常好奇,也希望透過這次訪談多少觸及台灣獨立漫畫創作環境的變遷,有意獨立發表作品的朋友也許會從中獲得一些想法的激盪。

訪談地點:Mangasick
與談人:王登鈺(簡稱Fish),黃尖(簡稱尖),老B(簡稱B)
訪談整理:黃尖


突變

尖:你在其他訪談提到《科學小飛俠》、《無敵鐵金剛》、《銀河鐵道999》等科幻作品對你創作的影響很大,實際看你的畫或漫畫當中也有許多巨大機器人、怪獸等元素,但你組織這些元素的方法跟典型的科幻類型創作者有很大的差別──畫面更為曖昧、抽象、流動,故事也不是以戰鬥、對決為主軸。你覺得是什麼原因讓你脫離那個文類的傳統?

「愉快的散步」展出原畫之一

Fish:大概就是因為自己喜歡的東西很多,會把它們都放進來融合。而且我從小就不喜歡臨摹。以前當動畫師的時候得重複畫一個造型,那種痛苦累積到後來產生一種反彈。反彈產生的另一個影響是,我自己畫的作品都是短篇,因為無法忍受長篇當中……哇,一個人物要一直畫下去(笑)

B:那除了科幻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影響你很深?不限動漫畫。

Fish:其實幻想類型的作品還是佔比較大。

B:小說嗎?

Fish:小說其實我看得不多啦,以前就看倪匡,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但現在想不太起來。後來就看比較少了。

B:為什麼~

Fish:就會覺得啊那些都編出來的。

B:(笑)你自己還不是編一堆!

Fish:所以就很矛盾(笑)現在比較喜歡看紀錄性質的東西,以真實事件為本的。

尖:回到畫,相信你的風格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讓你轉變得比較抽象的關鍵是什麼?有什麼外力刺激嗎?

Fish:主要是自己想要改變。以前畫圖都會有個習慣,比方說畫卡通的時候,一下筆就是一個圓圈。後來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就會覺得:矮額怎麼那麼恐怖。

B:你說的是打草稿用的那種火柴人吧!
尖:哈哈哈。

Fish:難道不能畫別的嗎?

尖:畫久了就是在生產固定的東西。

Fish:對,有一個很固定的標準。而我自己也沒耐性一直去維持一種風格,從以前就是一直變來變去。最早接觸到歐美漫畫……像《重金屬》雜誌那些,衝擊真的很大。原來漫畫可以做這麼多變化,讓我很嚮往。但變化不是說變就變得了,需要很大量的練習,去剷除以前的習慣。所以說,去年開始的這一系列(註:展出中的小原畫)也是一種練習。練習不要讓舊有的思考主導,先把顏料塗到紙上再說。

《重金屬》雜誌封面

尖:不是先有構想,然後去把那個構想完成。而是先直覺性地放一些東西上去,看它可以變成什麼。

Fish:對。不過後來這一系列的大部份作品還是很具象啦,那個習慣難免還是會跑出來,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擺脫。我現在最想要做的其實是真正的抽象畫,但老實講還做不出來。

尖:想要比周依還要更抽象嗎?

Fish:其實只要有一個輪廓……

尖:它就可以指向某個東西。

Fish:對。所以真的要打破那些,並沒有那麼容易。

B:為什麼會想畫抽象畫?

Fish:緊的東西畫很久之後,就會想往另一個極端去。最後再回去融合舊有風格,又會跑出不一樣的東西。


資訊低水位時代的管道

尖:進到下一個部份。我們其實去過Fish家一次,看到藏書之後就覺得開這間店開得很心虛(笑)。

Fish:哪有啊!哪有很多~像你知道那個A先生嗎?他以前還會蒐集明星的資訊,每個明星都建檔耶。沒有什麼目的,就是為了當作跟別人聊八卦時的材料。

尖:甚至不是讓別人看的,就是整理起來自用。好,拉回來。開了這間店會感覺到,現在雖然有很多資訊管道,但一般人並不會想要積極地利用那些管道挖很深的東西。而你們……其實我們也是啦,我們都經歷過一個沒有網路的時代,但你們卻能收到那麼深的東西,有點好奇當年你們的管道是什麼。如何獲得情報,如何實際買到書?

Fish:很多情況就是靠目錄,有時候書商或是書店會拿到國外的目錄,就透過它們去找。很多書的書末也有廣告頁,那個對我們以前來說都很有用。然後雜誌,國外的雜誌也是一個來源。

尖:所以以前也是有外文書店嘛,從那裡可以得到雜誌,然後雜誌又是一個情報的重要管道。

Fish:對。然後我自己的收藏,從國中時代開始買,買了三十年,這樣平均起來其實沒有很多啦......以前是有一段比較狂熱的時間,現在還好。

尖:還是比較想自己做嗎?

Fish:然後另一方面是買多了會覺得虧欠家裡,黑白開(台語)。

尖:哈哈哈。

Fish:不然以前還跑到國外去專程買。聽說國外有什麼書店,到了那個國家之後就會想辦法跑去。去國內的書店的話,店長是朋友嘛,根本也不用看到書,就說《蝙蝠俠》的通通留下來,然後時間到就去拿。

B:可是不只書,你還收藏模型耶!

Fish:對啊,那個罪惡感真的很大。

B:不是自己賺的錢嗎 XDD

Fish:可是有一次算一算那個總金額可以再買一棟房子……



創作操練

尖:你在其他訪談提到你曾經花十年左右練習寫小說來磨練編劇能力,台灣應該是沒有其他畫漫畫的人會做到這麼極端。有點想知道帶給你重要影響的文學創作者有哪些。

B:剛剛有說倪匡!

Fish:呵呵。

尖:還不錯啊(笑)。不限類別,什麼都不限。

Fish:主要應該是宮澤賢治,包含過去譯本的語調都有影響。

宮澤賢治,《銀河鐵道之夜》


B: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有被影響耶!

Fish:我跟我文學方面的老師雷驤討論過,他說他年輕的時候也被指出文章有日本文學中譯文的氣味,節奏感。這次討論過後才發現,我好像也真的是這樣。其實有些人畫漫畫好像不需要編劇的練習,本來就很厲害。

尖:我是覺得不至於。

B:不可能吧,或許會有天才,可是天才都不練習也很難做得好。

尖:很難穩定。

Fish:我是特別欠缺這方面才能啦。

B:編劇嗎?

Fish:光文字就不好了。以前公司的人還說我是文盲耶哈哈。

尖:真的假的!?

Fish:很少能寫超過三行字。以前職場是畫圖的人跟編劇合作,老闆比較重視畫圖的人,希望編劇去配合我們,所以我們也會放大自己的重要性,一直覺得他們寫不到我們心裡想要的感覺。但我們心裡其實也只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畫面,組織起來邏輯是會有問題的。但那時候不懂,所以會一直抱怨他們。他們也很賭爛,我們也賭爛(笑)。到了自己要畫漫畫,必須自己編劇的時候,才發現什麼都想不出來。就一直只有畫面浮現,但畫面裡頭有什麼意思、該如何讓別人看得懂那意思,就搞不定。因為這樣,所以開始想練習編劇,不然永遠不會有真正的作品出來。

B:所以才去上課囉?

Fish:對,最早有去上陳璐莤的繪本創作課。繪本篇幅很短,大概十一個跨頁就可以完成一個故事。

B:所以是利用這個方法來編排故事?把心中浮現的畫面串連起來,排序,變成一個故事。

Fish:對。我最早做的作品《幽暗小徑之風景》,裡頭的畫面本來是沒有順序的。後來就去試著做排序,前後調動,看有沒有什麼故事線會跑出來。

王登鈺,《幽暗小徑之風景》


尖:很有趣耶,跟一般台灣在畫漫畫的人的工作順序跟方法可能完全不一樣。

B:畢竟教學書也是說先有一個故事,然後畫分鏡之類等等的。

尖:創作總是先從模仿開始。獨力想要畫漫畫的人若從台灣市面上的漫畫作品臨摹起,學到的基本上就是少年、少女漫畫的故事邏輯。你反而是先有畫面,試圖把畫面串連起來,結果跨過了一般漫畫創作者在編劇面上的侷限性問題。

Fish:我在想,我這種路數比較適合短篇作品啦。如果要做長的,一定要很紮實地去鋪陳,避免不了說要有個架構。作品的可讀性、易讀性本來就是透過一些既定的技巧安排而成的。

尖:沒有好壞啦,只是說台灣真的很缺你這種。

B:我覺得你的文字很有趣、新穎,意象也很衝擊,不過這樣聽下來,感覺像是你的畫先存在,然後才從裡面提煉出文字和故事來。

Fish:有點像組合啦。我會一直嘗試圖跟圖、文跟文、圖跟文的排列組合,看怎樣會產生比較好的效果。其實做一張圖也是同樣的原理,色塊的體積跟動線也是要去調整的。

B:《秘密耳語》也是這樣組合出來的嗎?

Fish:《秘密耳語》的故事先完成。後來某天在塗鴉的時候畫出角色的頭,接著就想多畫幾張好了。沒設想順序,先憑著我對故事的印象截出裡頭的畫面,都畫在A4的畫面,最後畫了八十幾張,發現該有的畫面都有了,然後就開始拼。

王登鈺,《秘密耳語》

尖:超即興的耶。

B:像你說的,很適合短篇。

尖:適合有爆發力的作品。那,你會把既存的故事畫成漫畫當做練習嗎?

Fish:其實在動畫公司上班做的很多工作都有那種性質。

B:所以在動畫公司上班還是有好處在吧!

尖:基本功會變得很紮實。

Fish:對。剛脫離代工的時候會對代工的模式有點不屑,但在業界待一段時間後會發現有些人的基本功是不夠的。這時候才會發現以前畫日本動畫時練出來的那套還是有厲害之處。有些動畫師依賴代工模式,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創作的野心,很多人讓靜態的圖動起來就好開心了,並沒有真的想當導演或講個故事。

尖:搞不好有點像翻譯。翻譯不是嚴格意義的創作,但譯者還是有進行生產性思考的必要。

B:讓它動得好也是工夫啊~

Fish:早期從不會學到會,看到東西動起來是真的很有快感。

B:可是一段時間後還是從那裡脫離了。

Fish:不適合我的個性啦,一個角色一畫就是幾百張。但有的人不會感到困擾。

尖:聊到這邊還是會想問你參與過哪些日本動畫的製作耶?

Fish:「鋼彈F91」嘛,「鋼彈0083」,然後「絕對無敵」,勇者系列最早的兩部我們都有畫到,寺澤武一的「鴉天狗」,「金魚注意報」。

B:天啊,金魚注意報我們有在電視上看過耶…...

Fish:其實還有很多啦。接那個啊,每個禮拜都會來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尖:那有歐美作品嗎?

Fish:後來跳到宏廣就有了。



第二次衝擊

B:也是在那時候接觸到歐美漫畫嗎?

Fish:……更早,因為那時候有《歡樂》和《星期》,洪德麟會在上面寫專欄介紹《重金屬》上的作品或是他們去聖地牙哥動漫展的事情。就覺得,哇,另一個世界。我看到《重金屬》算是第一次受到衝擊,它呈現的是畫技的極致,很強。但後來我因為聽音樂接觸到另類音樂,比較粗糙的音樂,甚至是噪音音樂,然後那個文化圈裡面冒出《大便》,我從那裡接觸到更多地下的東西。發現:欸,這麼醜的東西也是可以喔。

歡樂漫畫半月刊

尖:也是可以的(笑)。所以說美的極致你是從《重金屬》發現,醜的東西你是從台灣這邊注意到的。

Fish:《重金屬》也是有混一些醜的東西,可是那時候就會覺得這麼屌的東西怎麼可以跟這麼爛的東西放在同一本。他們的地位是一樣的嗎?會產生這種疑問。

尖:你那時候有實際去看表演嗎?還是接觸到刊物而已?

Fish:那時候有去看濁水溪(公社)脫褲子啊。他們在河堤外面那個破爛生活節

破爛生活節傳單

尖:破爛生活節你有去喔,超猛……

Fish:有一陣子蠻熱衷的,後來就受不了了。

B:(笑)有認識什麼同好嗎?

Fish:後來跟做《大便》的人認識,他從良了啦,都上傳一些騎腳踏車、健身的照片(笑)。我看他音樂也慢慢不聽了,都在丟了。

尖:好哀傷喔。

B:也沒有哀傷啦,只有年輕人有能力依賴極限狀態。

Fish:青春的敏感。

尖:要找出口的感覺。

Fish:現在我也不太能聽以前喜歡聽的東西了。會覺得已經很悶了,還要聽那個。我寧可看豬哥亮。

尖:哈哈哈哈。

Fish:以前都不能理解家裡長輩為什麼喜歡看那個,現在就很理解了。

B:為什麼?

Fish:啊就不用想,看了就笑笑的,就這樣就好了。因為還有更多要傷腦筋的事情。

尖:大腦強制關機。

Fish:有時候拿舊東西出來聽還是會覺得……哇……(笑)

B:你到底是聽什麼啊!?

尖:可以舉幾個名字嗎?

Fish:我英文不好也唸不太出來,總之就以前水晶唱片還有藍儂那些。

趙一豪「把我自己掏出來」為水晶唱片發行。

尖:喔──那大概知道了(笑)。

B:不過是也聽朋友說他過了三十歲看獵奇作品就沒什麼感覺了。

Fish:其實我也是。會因為這樣覺得傷心,因為少了那個……好奇心,是很不好的一件事情。

B:那現在還有什麼作品讓你覺得很棒嗎?陳威元

Fish:看到他的作品就知道他以後的「質」還會繼續向上,會很興奮。還有逆柱IMIRI啊。我去香港看「FantastiC──日本另類漫畫展」有看到他的原稿。

B:是喔!!!香港!!!

Fish:二○○七年那裡辦了一整年的系列展覽,其中一個就是那個展。在那裡看到逆柱就「登──」,回來馬上找他的書。買回來之後就開始沮喪。

尖:哈哈哈。

Fish:就覺得,他都畫過了,我好像不用再畫了。心目中最棒的畫面、情境都被他畫走了。

B:你現在還會有這種感覺嗎?

Fish:我跟你講,他的書買回來,我很少翻開。

B:我懂我懂!!!

Fish:怕看了之後就沒電了。

尖:其實逆柱也很愛講別人畫得很好,哈哈哈。

B:唉唷,開店後會感覺到一些創作者常常彼此羨慕,但最重要的還是有一直畫下去啦。

Fish:而且要能變,變新東西出來。

B:那真的就是要看機運了。

尖:還有環境吧,講到環境就跟下面這題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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