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四年的展覽,周依作品完成度的增幅和方法論的轉變一覽無遺。讀者最好奇的也許就是這背後的心境轉折了。展覽開幕後不久,她便前往北美參加一連串活動,不過我們還是透過電郵訪問的方式請她現身說法了。這也許是她目前最深入自剖的一次創作之路回顧--請邊看邊配喝熱茶和喜歡的音樂吧。
提問‧編輯 黃尖
五年來,你發表的每一個系列幾乎都有微妙的差異。三年多前,你從東京藝術書展回來之後,也在我們做的訪談裡提到:一直在原地打轉很無聊。不過就大方向來說,我們感覺你一直在去除雜訊、追求洗鍊,於是到達了《TOWN》、《紅樓夢》、《牛肉場》這個路線。
如果前期你希望在作品中表現「自由」,現在你最希望透過作品展現的是什麼呢?
其實我的創作大部分都是在探討、表現「自由」,「自由」對我來說是突破現有的既定思維方式、秩序,不受任何限制,不斷突破自己。
我想在這裡整理一下我大概的創造歷程,一路談到現在。
超自然感十足的作品
2009~2013年早期,我的創作風格深受日本地下漫畫及歐美當代藝術家的影響。當時的創作大多是將漫畫拆解,擺脫一般漫畫既定印象,試著將漫畫加入藝術性,以及將具體的東西在空間內抽象化的創作,以及線條與線條之間的變化與關係。創作來源大部分來自我喜歡的東西,如一般路上很local的廣告宣傳單、UFO、外星世界、古文明、神秘學、或是一句話、一名詞、第四台最後面的怪頻道(蓬萊仙山台、大嬌小嬌之類的)、一首歌、科幻、第四維度、靈魂出翹、小泉今日子、我生活週遭的日常小事、B級電影、實驗電影、恐怖漫畫,音樂是我創作裡很重要的東西,沒有音樂我沒辦法靜下來融入以及想像。創作時,我會選我喜歡的曲子與我要創作的主題搭配,將畫面與音樂做結合,畫出我想要的空間和氣氛,所以幾乎每一張畫,都有它的主題曲。
「QQ秀」展宣傳海報
2013~2014年,我自認手法與線條逐漸成熟,與過往所追求的本質不變,這段時期,試著在畫面上採用不相干的物件與不同表現手法的線條共同融入在畫面中,表達衝突感、不諧調、自由、不規則、拆解再重組、試著不被侷限的實驗性創作,並添加進某些我在乎的相關社會議題符號,2014年在Mangasick展覽所發表的同名作品《QQ秀》,收錄大量這兩年間想傳達以上概念的創作,也是那段時間最為完整的一本作品,並在每篇短篇創作底下附上BGM,供讀者在觀看時可以邊聽,並更融入在其中。
這段時間我深受大量日本地下漫畫影響,因此《QQ秀》、《X》、《經過》、都帶有日本漫畫的色彩,其中受《GARO》漫畫雜誌影響最深,它們不被限制的線條與手法,想像力豐富不被社會價值觀所干涉的自由創作,一直是我很尊敬的刊物。
《I'm Bad》於下北沢世代首賣會宣傳海報
在推出了《X》之後,同年出版《I AM BAD》,這部作品主要概念是以麥可傑克森為主題,在整題構思上,我試著把抽象表現與漫畫做結合,製造出一種詭異、衝突、空氣、留白,這本書需要整體一起觀看,單張觀看傳達不出意境,書中畫面的安排,讓讀者在畫面的節奏中,配上噪音音樂,一步步慢慢沈浸在此氛圍之中。完成的是目前為止所有作品中最具實驗性、藝術性的一部。
《Messteeth》收錄作品
2015年在Waitingroom所舉辦的聯展《Messteeth 》收錄我大量抽象與漫畫結合的創作,與此同時創作心態已稍有轉變,在畫面中大量留白,在畫面的表現與安排也以過往不同。
2016年是我的創作低潮期,無法動筆,有厭惡過畫畫與zine的時刻,一直這樣持續到了2017年,才慢慢重新開始創作。
《TOWN》收錄作品
2017年的《TOWN 我家旁邊》,創作手法和表現與過往不同,但是我的本質一直是不變的,目前在線條上的處理較為乾淨簡潔,最大不同在於創作的心態與表達的內容。早期我的創作其實比較多是以發洩不滿為出發點,處在比較負面的狀態,但同時也是以好玩的出發點在創作,非常矛盾,我也很喜歡嘗試增加不同的東西在創作裡增加衝突感,就是很喜歡實驗跟嘗試新東西吧,早期創作時,我常常是非常焦慮、緊張、有壓力地在畫畫,所以早期作品的線條是神經質、不穩定、不安的,也比較暴力。
去除雜訊和追求洗鍊到達現在的樣子其實是2016~2017這段時間心態上的轉變,隨著年齡增長,價值觀和心態逐漸改變,創作與自身狀況、環境、生活經驗是緊密結合的,畫騙不了人,誠實的面對創作是很重要的事情。以前說過在原地打轉很無聊,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不想在原地打轉,要能不斷的成長進步,古代畫家他們也總是在不同時期創作不同的作品啊,人的想法隨時都在轉變,每個時期都會有不同喜歡的東西和不同的看法,再加上自身經驗的累積,慢慢轉變為現在的樣子。目前在創作上,比較不以發洩的心態作畫,而是改採舒服、輕鬆、享受的心態,娛樂自己。在較放鬆的狀況下,筆觸也隨之改變。過去的作品對我來說也更顯得寶貴。
感覺你完成一個系列作品之後就想繼續前進,尋找新的表現方式,也希望讀者把注意力放在你的「現在」。不過你卻在這次的個展展出了《經過》系列,並將它印成新書。是因為這個系列有什麼重要性嗎?或者你希望透過最新作和舊作的並列呈現出什麼訊息嗎?
《經過》原稿。
是的,我每做完一個系列作品就很想突破上一個作品,並希望題材和表現的形式能夠有更微妙的融合。這次會展出《經過》系列,其實是去年我在整理原畫時,無意間翻到《經過》系列,才回想起2014年做了這個東西。當初會做這一系列是2014年朋友邀請參與他的一本漫畫合輯,當時花了許多心思和力氣完成這一系列,但因某些因素尚未印製出來,覺得滿可惜的,所以去年決定要在今年重新製作發行,也決定要在今年展出《經過》系列。其實每個作品對我來說都還滿重要的,會重新製作和展出最大原因還是希望能夠讓讀者看見這系列作品。
《紅樓夢》系列收錄在瑞士獨立出版社Nieves與中國香蕉魚書店共同策畫的合輯當中。令人聯想到西洋插畫的線條、中國古典的景與物、你長年愛用的漫畫符號(主要是雨點打在地上時的炸裂符號)融合得毫無破綻,應該是許多人看第一眼就會大吃一驚的作品。《紅樓夢》這題目是和出版方討論出來的,或是你自己想到的呢?
這系列作品跟小說文本的緊密度又是如何呢?(比方說,它們是在表達具體故事場面,直接放進書中當插畫也沒問題嗎?還是說它是你消化故事後建構出的「氛圍與《紅樓夢》相似」的世界?)系列中有沒有自己特別喜歡,想特別為讀者解說的作品?
《紅樓夢》系列的其中一張作品
《紅樓夢》系列是我今年初開始創作的系列作品,會做這系列是因為我那陣子重新讀了紅樓夢,發現這本書在講的東西非常酷,小時候只覺得讀紅樓夢很煩,覺得好長看了好想睡就把書闔起來,真的很後悔以前不好好唸書啊~
紅樓夢作者將古代傳說與自己的幻想融合帶入現實場景裡,讀著讀著你就會常常搞不清楚到底是怎樣,一下做夢一下又在現實,石頭會跑來跑去,草會哭,這種很神秘不可思議的感覺就是很迷人。最讓我著迷的是,作者用很平淡的手法慢慢敘述一些人權、女權、萬物皆平等思想和人性、輪迴等深入的問題,偶而還會提到佛經的東西,並且不把話說死,最後會留給讀者一個思考的空間。我很喜歡看似平淡但實際上隱藏著一些很強烈的訊息在裡面的東西,在古代,這些想法超前衛的吧,我真的覺得古人很酷,現在回頭看古人做的一些東西,都會自嘆不如耶,很多東西是怎麼想到的?!再來也是我覺得紅樓夢把現實融入虛幻的做法,和自己一直在做的創作有關聯,以上種種因素讓我開始創作紅樓夢系列。
在創作紅樓夢系列時,我參考了許多中國畫家創作的紅樓夢圖冊、清代建築和大觀園的場景等相關資訊,大概熟悉之後,我試著拆解古代的場景,再融入自己的想像,增添現代符號,將這些元素一起融合在畫面中,試著建構出我所看見的紅樓夢,但是如果要放進書中當插畫可能不太行,因為每一張都有很強烈的主觀意識在裡面,與原作想表達的東西不一樣,這系列創作主要還是以透過讀紅樓夢消化後重新建構出來的作品。
這系列創作到一半時,剛好受到香蕉魚和Nieves的合輯邀請,當時覺得如果是以這個系列參與好像還滿有趣的,就將這系列放在合集中了。
紅樓夢系列每一張我都非常喜歡,這一系列的畫面主要想做出一種不協調、詭異、衝突、但是所有物件又能夠融合在畫面中,並呈現出舒服的氛圍,就像雨滴炸裂那張的感覺!如果說在創作時最有感覺的作品,應該會是以下三張。
我將自己創造出來的角色放入在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內,上面寫上自己創造的假字,故意在牆上留白,主要是想在畫面中製造空氣和氛圍,我非常喜歡這張。
這張是主角準備要從床上下床的一瞬間,一個日常生活中的動作,我很喜歡這種無意義又平常的日常瞬間,在構圖上故意把主角擺在後面,屏風代表了某部分的壓抑,因此在畫面中佔了一半的空間。
這張是主角在滿是盛開花朵的古代庭園內閱讀色情刊物。
說真的要將他們售出我內心是很捨不得,很想一直把他們放在身邊啊……
(編註:這系列原畫已接近完售了。)
在《牛肉場》中,抽象簡化的表現手法和躁動、熱鬧的常民活動結合,產生非常有趣的陌生化效果--像是把願望、慾念、各種執著放到超音波下觀察,原本隱藏在歡樂背後的各種情緒被推向表面。
這系列的場景應該非常貼近你的日常經驗和喜好,那麼你是根據什麼基準挑選出想要畫成作品的片段呢?
用較寫實、簡化較少的畫風比較容易把廟會氣氛、動態感、人情味還原到紙上,不過你採取的幾乎是正好相反的策略。覺得這樣畫的樂趣是什麼?特別希望讀者留意或品味的部分是什麼?
其實廟會、台灣宗教、色情文化一直都是我原本就喜歡和接觸的東西,以前就一直很想要以廟會題材創作,但一直想不到該用什麼方式表現,這次在構思展覽的題材時,覺得好像差不多抓到該怎麼去表達我想傳達的廟會了,於是決定了現在的牛肉場展覽。這系列場景的作品,主要還是以最觸動自己的片段作為創作畫面,另一方面也考量到是能讓讀者一眼就夠看懂的畫面做為題材,希望能夠引起讀者的共鳴。
我想台灣以廟會、色情文化做為題材的創作應該是很大量了,如果我只是將廟會場景寫實描繪出來,那其實已經有很多人在做了,我如果再做一樣的事情也不好玩,所以我想,如果我用我目前的畫面去表達廟會應該會滿有趣的,因此我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去呈現,之前畫面比較多是大量留白,這次大量塗黑表達廟會的濃度,例如鞭炮噪音等很密集的陣頭隊伍,畫面上下兩格故意做得像漫畫但又不是漫畫,不過整體是有順序的,我其實是希望讀者在觀看時,是進入《牛肉場》這個世界的。
你到了一個場所看了脫衣女郎唱歌熱舞跳脫衣舞後……
走出去,隔壁是一台電子花車,上面有女郎在跳鋼管……
旁邊街道忽然有廟會陣頭,左邊又一個電子花車……
走過去又一台有女郎在車頂上跳舞的吉普車,跟著七爺八爺走過來,現場一片混亂……
最後以賽豬公的景做為結尾。(先說我不贊成賽豬公喔,豬很可憐……)
這次的《牛肉場》,實驗性質比上一本《TOWN》和《紅樓夢》再強烈一點,這次採用簡化、抽象、實驗的方式呈現廟會,也是想提供一個另一種觀看的角度,廟會不一定就是很豔俗還是一定要很本土什麼的,我想試試看用不同的方式去表達,所呈現出來的效果我自己也很喜歡,特別是這次原稿使用黑白,書刊使用彩色孔版印刷2種不同呈現方式,彩色印刷故意用藍色、粉色、黃色3種廟會的基本顏色,孔版印刷的不確定和粗糙感,呈現出另一種氛圍的廟會。
《牛肉場》畫冊為riso印刷
展覽名稱會取做《牛肉場》是因為早期廟會和牛肉場是緊密結合的,現在也算是結合啦其實,辣妹表演越來越多只是不叫做牛肉場也不會脫衣服 XD,我覺得這是還滿有趣的文化。「牛肉場」展覽展間的呈現,也希望能與作品共同融合,除了牆上的巨大壁畫之外,在展場放入粉色霓虹燈,除了與書中的顏色呼應之外,也希望能在展間中做出與畫中想傳達的氣氛,更希望能夠讓讀者在打開地下室的門後,像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就像真的看了一場牛肉場秀。
你現在剛好在加拿大參加聯展和溫哥華書展,有什麼當地的趣聞或事件可以跟大家分享嗎?
這次參加溫哥華藝術書展VABF,看到很多我關注已久的藝術家和廠牌很高興,除了這種比較正經的事之外,來說點好玩的事:有讀者跟我買完書之後,從包包裡面拿出一盒草,問我們要不要來一根,因為大麻這陣子在加拿大合法化,大家可以隨意在路上和公共場合使用,好幾個藝術家還拿那個來當見面禮,身在保守的台灣的我,看到這些景象真覺得很幽默和可愛啊 XD
周依作品展示於加拿大溫哥華「Realms II」聯展
除了VABF之外,我這次也參與由加拿大藝術家Jon Vaughn策劃的聯展「Realms II」,「Realms II」同時也是VABF的開幕展覽派對,開幕活動也邀請許多藝術家放歌、表演,當天晚上來了超多人,深深覺得很高興和榮幸可以參與這個展。其實每次參加書展,最大的收穫就是能和其他藝術家交流,從對方身上學習到好的能量。
然後海報,在書展的第一個下午就沒了也讓我滿吃驚的……(雖然我帶的不多啦)
最後還是不忘要提醒大家,一定要在10月29號前去看我的牛肉場展覽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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