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液、髒亂、小廢物、採集日常，攪拌出充滿雜質、忽視主流審美眼光的美－－這是靈子同學根本的創作手法。不過一路追蹤她的人，必然會注意到這次展覽作品的視覺風格轉變。變化從何而來，又透露了什麼？三年前她參與Mangasick策畫的雙人展時才剛成為刺青師，後來這份工作對她的創作又有什麼影響呢？以下訪談提供了許多線索。
提問者：Mangasick
Mangasick（以下簡稱M）：這次最早完成的作品是哪一張啊？
靈子同學（以下簡稱靈）：是在哈囉。
M：哇！沒想到一開始就是最複雜的！以往的作品大多是手繪畫作加入一些貼紙之類的小點綴，這次為什麼會想使用大量的剪紙呢？
靈：我去逛書局的時候看到一些印刷品上有很飽和的顏色，看起來好像比手繪更平、更均勻。有的人畫圖是喜歡相反的東西啦。
M：手繪的痕跡。
靈：對，但我很喜歡平整。原本是想說要不要用電繪去達到那種效果，但又覺得電繪好像太無聊了，才想到用剪紙。原本也擔心被當成小朋友做勞作（笑），但總是要先跨出第一步。以後會想做更立體、更大型的剪紙作品，弄得超複雜。
◈◈◈
M：第一次製作一整個系列的剪紙作品，過程如何？
靈：做到一半常常ㄎㄧㄤ掉，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照著原先的想法走。總之先剪再說。
M：畫圖還是比剪紙直觀一點吧，剪紙有可能剪到一半發現無法完成自己想要的形狀，整個感覺就跑掉了。
靈：對啊。而且我有些剪好當下覺得稍微不太對勁的零件，積了一大盒，不知為何後來也完全沒拿來用。比方說史蒂芬J的身體部位就有很多，「是在哈囉」那張也還有很多可以拼進畫面中的物件，但那時候就在想，是要讓畫面更滿，還是維持現在這個密度就好。
M：做了取捨，最後呈現出現在的這個樣子。
靈：對。會很猶豫是因為我沒有打稿的習慣，要我先想好一個完成的樣子然後一步一步把它做出來，我會覺得很無聊。
M：喔！！！！
靈：雖然這樣比較保險，比較能完整表達想表達的。我前幾張就是打稿後照著做被無聊到，後來就決定不打一個詳細的草稿了。
M：做每張作品都有個方向，但希望過程中有隨機性。
靈：喜歡刺激感，嘿嘿嘿。
◈◈◈
M：那有哪張作品完成後讓你自己最意外嗎？竟然變成這樣。
靈：（看圖思考）好像是這張耶。這張是我拼最久的，因為原本想在這小畫家裡畫點東西。有點可惜，但也沒那麼可惜。如果有人買它，我會希望他自己在裡面畫。
三顆頭皆為手繪，不是電繪複印喔。
M：很猛的戰帖（笑）。
靈：他可能會不敢，但我很想看看會不會真的有人在裡面畫一些有的沒的。然後，當初其實有點把它和「是在哈囉」想成一個系列。
M：結果完全沒有呼應。
靈：對，我隨機性真的太強了。也考慮過把「是在哈囉」寫在小畫家視窗裡面，看起來就像滑鼠寫得那樣，抖抖的。不過後來還是決定保留給買畫的人畫。它成品的構圖也跟我原本構想差非常多耶。
M：原本到底是什麼樣子啊？？？
靈：有點想不起來了。
M：總之有先想一個樣子，但因為沒有留底稿，所以做到一半已經忘記當初的構想，只知道跟當初不一樣。
靈：對。怎麼辦，這個訪談還要繼續下去嗎？
M：當然要啊，很棒啊（笑）。大部份的人做作品都會設想一個完稿的理想狀態，然後朝那裡前進吧。老B做書也會想像它完成的樣子，想辦法把它做出來。
靈：我好像是會一直推翻自己。其實《是在哈囉》這個地板做了三次。本來是有剪一些圖案，但我太喜歡這個紙本身的紋路了，就採取最簡單的方式，直接貼出來。
M：這次完全沒想要用報紙、雜誌內頁內拼貼嗎？
靈：沒有耶。
M：所以你沒有想要凸顯拼貼感，就只是像剛剛說的，你向紙張借ㄧ些均勻的色塊來用。
靈：對。（繼續看圖）啊，香港這張好像跟想像中也差很多，因為做太大了，而且反面還有一塊我不小心貼錯的頭髮（笑）。
聲援香港抗爭的作品
M：咦？裝框的時候好像沒注意到（笑）。
靈：正面已經黏很多東西了，撕下好像會破掉，只好丟著不管，再剪一塊貼到正確的位置。然後，這邊的衛生棉本來是要用在這張。
這邊的衛生棉
原本要用在這張
M：但最後沒用，只讓那個角色流血。
靈：本來想貼滿，但後來覺得不太合，就完全沒放了。天啊這是什麼創作理念啊。
M：做了才知道啊。
靈：很草根，草根派畫家。直接用手在排版的感覺，跟用電腦有點不太一樣。
◈◈◈
M：那你做作品，最先決定的是人嗎？
靈：對。我會先畫出一些我喜歡的女生，然後再決定要不要用她。有的圖曾經被貓當面撕掉，所以我後來都不敢在家做作品，都在工作室做（笑）。說到人物，我自己也有注意到我畫人並沒有統一的「畫風」，偶爾畫圖的時候也會問旁邊的人：欸，他們是不是真的差很多啊？畫二十張可能有二十種臉的畫法。我自己也曾經很懊惱這件事，覺得畫風有一致性，記憶點可能比較強吧。但後來就想說，反正每個人的臉都長得不一樣，讓不同的畫風來表達這個「不一樣」也是可以的。
M：這想法很好啊。那畫面中完全沒有人的作品，會從什麼地方下手開始製作？比方說史蒂芬J這張？有參考實際存在的房間嗎？
史蒂芬J為靈子同學上次個展作品中登場過的角色，性別認同為男性的生理女性異種生物。
詳見上次的訪談。
靈：沒有，所以它看起來怪怪的。喔對，這張我要講一下。這張我畫了兩次，它本來不是長這樣的。最早是想畫一個男生被綁在床上，雞雞被切掉，然後沙發上有個女生冷笑看著他，最後都覺得不太對，就畫了一個刪除他們的版本。其他元素都保留下來。
M：這個例子也說明了你的隨機性。本來是有人物、更有戲劇張力的，但後來人被拿掉，看起來變成一個是專注描寫空間的作品，其實出發點不是。接下來這張跟其他作品也很不一樣耶，拼貼度很高，這個女僕完全是拼出來的，跟其他人物不一樣。
靈：對啊......好奇怪喔。
M：（笑）這張是比較早做的嗎？
靈：不是，是倒數一、兩張。
M：是因為最後剩很多碎紙想把他用完嗎（笑）
靈：不是耶。這次另一個主軸是想要做大型作品，但以前我頂多畫到A3，所以突然要放到這麼大，我腦袋也有點混亂，直覺就是把所有物件都放大。那些大作品對我來說是實驗和挑戰，那這張作品就是回歸到我原本比較熟悉的手感，製作時間相對比較短，沒有什麼摸索。而且做到後來也比較放鬆了吧，敢把剪貼做得很徹底，連桌上的桌巾都有玫瑰的簍空喔。不然「是在哈囉」那張的人物，我好像畫了兩次還三次，非常慎重，過程中還因為貼到不滿意的底紙上，撕下來的時候破掉，只好重畫。以後還是要打底稿吧。
M：這樣也很好啊（笑）。可能先不要黏死吧。
靈：但不黏上去，好想有一種還沒就定位的感覺。
M：可以理解。
靈：總之經過這次發現，最適合我的作品尺寸應該就是這個。我忘記大紙上也可以畫小圖了啦。
M：但這樣就要畫很多東西。
靈：做個清明上河圖（笑）。
M：一張圖裡有好幾個房間之類的。
靈：其實這次一開始我也考慮過要畫一系列的房間，但我可能想太多了吧，覺得自己每次都在畫房間，想換個方向，聚焦在人物上。
M：那你選擇用剪紙真的蠻適合的耶。除非你原本就是一個專做剪紙的人，不然你不太可能用剪紙的方式創造出很多複雜的背景物件。這可以封印你原本的習慣，讓你不會去細刻背景。不會畫了一朵花就開始想那旁邊是不是要有什麼才合理。
靈：對啊，而且可以先剪好東西，放著想一下。「愛的蓋台」展的那張其實空間性也很強，我很喜歡畫一個空間裡面塞滿東西，但這次就換個方向，看起來可能空空的，跟之前很不一樣。
◈◈◈
M：一路聽下來會覺得，你創作時對於隨機性的追求很像是對你工作內容的一種反彈耶。刺青就是要一模一樣，有點想脫離這種感覺。
靈：對對對。其實這幾年做刺青的關係，開始得追求精準。線條要乾淨、到位、流暢，要製作大多數人眼中漂亮的圖案，展現專業。但這樣的東西做久了會疲乏，也會有點忘記自己最想做的是什麼，不過完全照自己的意思設計刺青圖又會跟客人口味相差太多，這個拿捏很困難。可能也是因為心情上的反彈，這次的展覽並沒有照一開始的想法從電繪下手－－其實刺青工作將我的電繪掌握度提升了很多，但我還是決定回來做一些土炮的、手工感強的作品。
靈：對。不過刺青圖一定要很工整這個想法最近也有一些動搖了，因為我為了慶祝總統大選結果，在IG放了一些隨興快筆完成的刺青圖，反應竟然也很不錯，沒輸給那些我拚命調整線條和顏色、想像大多數人會喜歡的圖。最近可能會再畫一些帶有粗糙感的線，不要只是畫很流暢、圓潤的線。最終還是希望大家找我刺青感覺不只是放一個小物件在身上，而是在身上刺了一幅畫。不過空間感強的圖很難被大家看上眼咧。
靈子同學所說的慶功刺青圖
M：刺在身上可能還是太重了吧？而且要表現空間就要大範圍，大範圍價格自然變貴，而且要刺很大的圖就真的要很愛才刺得下去吧。所以說「空間」這個部份要透過刺青實現可能比較難，但你可以繼續放在自己的繪畫創作裡，成為一種根基。
靈：就像刺青也會有潮流，大家要做生意難免會有一些調整，但我跟身邊的人都會互相打氣提醒：不要把自已最擅長、最喜歡的東西放掉。
◈◈◈
M：那覺得開始刺青之後在風格上調整最多的部份是什麼呢？
靈：一些瑣碎的、歪歪的物件在設計刺青圖的時候會完全排除掉。畫歪歪的東西覺得......蠻爽的，好像不用負什麼責任。
M：（笑）
靈：但設計刺青圖也得考慮能不能刺出來、刺得好，所以我原本喜歡畫的東西會被犧牲不少。前陣子的想法是把刺青當成一個工作，服務客人的需求就好，但接下來會希望能把創作的感覺也帶進去。不然自己覺得無聊的話實在很難持續。
M：也就是再放得開一點吧？「愛的蓋台」展出的作品也算是比較嚴謹的呢。
靈：可能這就是刺青對我創作的影響吧，會變得比較嚴謹一點，很難隨心所欲添加一些意外的元素，有時候會覺得這樣很死板，好像變成追求技巧派了。
M：線條穩，顏色填得很好那種（笑）。
靈：是沒辦法填得很好啦。
M：用電繪就可以啊。
靈：我也有想過，但心裡還是過不去。
M：你對畫的看法好像意外地老派。
靈：對，我畫的內容不傳統，但很多想法都蠻老派的。而且也很愛畫老東西，畫到我覺得自己是不是一直活在過去啊。比方說這張，誰還會用鬧鐘啊？這被單的花色也很老，想一想決定放一台Switch，因為我也很想要。
M：（笑）小畫家的介面也已經變了，不是你畫的那樣。
靈：想要離過去遠一點，但辦不到，只好放一些現代的東西進去平衡一下。然後我還覺得，一件作品如果不經過我的手......如果它的成果跟我的手沒有很強烈的連結，它好像就不是我的作品了。
M：（笑）小畫家的介面也已經變了，不是你畫的那樣。
靈：想要離過去遠一點，但辦不到，只好放一些現代的東西進去平衡一下。然後我還覺得，一件作品如果不經過我的手......如果它的成果跟我的手沒有很強烈的連結，它好像就不是我的作品了。
M：電繪就有點距離。
靈：對。雖然工作上我會利用電繪把刺青圖修改到符合客人喜好的模樣，節省時間和紙張成本，但那對我來說有點像職場上本來就會有的，看不太順眼的一個面向。我甚至會覺得存在電腦裡的東西很不保險，一定要印出來備份，但電繪圖印出來我就會亂塞（笑），不像手稿，就會覺得要好好保存。
◈◈◈
M：雖然刺青師的工作難免會壓縮到畫圖的時間，但你應該還是會想繼續以靈子同學名義發表圖畫創作吧？
靈：會啊，但有點覺得......自己老了，還在用「同學」。這個同學都沒有畢業過。
M：那Kinki Kids怎麼辦？都40了還是kids欸。
靈：好像也是。其實不少人會直接叫我靈子同學，我都說你叫我徐飽就好。
M：哈哈哈哈，覺得被叫出來很尷尬嗎？可是你就取這個名字了啊！
靈：我覺得這名字很好記，可是直接叫會有點怪怪的，好像不是在叫我。
M：創作的我跟真正的我還是不完全相等就對了？那今天的訪談就到這邊，謝謝飽！
M：那Kinki Kids怎麼辦？都40了還是kids欸。
靈：好像也是。其實不少人會直接叫我靈子同學，我都說你叫我徐飽就好。
M：哈哈哈哈，覺得被叫出來很尷尬嗎？可是你就取這個名字了啊！
靈：我覺得這名字很好記，可是直接叫會有點怪怪的，好像不是在叫我。
M：創作的我跟真正的我還是不完全相等就對了？那今天的訪談就到這邊，謝謝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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