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24

防腐術--畫家群的創作剖析


文/老B

Mangasick開始營業沒多久,就收到了群的《Meat Suit》、《Pretty girl》、《異人邦》、《翻花繩》等四本作品的寄賣委託。彼時我們已距離同人文化略為遙遠,對台灣的獨立刊物又尚未深入了解,店內營運方針仍懵懂未明之際,群的畫作不啻黑暗中散發著異香的魔花,令我們留下了深刻無比的印象。能夠販售這樣優秀的作品,為開業的初衷亦打了一針強心劑。

站在今次台灣首度個展「虛的妄宴」回頭望,短短兩年半間,我們也見證了群一路創作的軌跡。她以一年一到兩本的頻率密集出版,對各類題材與媒材進行實驗,並一次次超越自我,每每令人眼睛一亮。這般旺盛的創作力究竟從何而來?隱藏於群的作品中那份懾人心弦的魅力又是什麼?Mangasick有幸在這次個展當中與群深談兩個小時,盼能令讀者與我們一起墮入群的暗黑世界之中。

 

一直以來都在同人場活動的群,畫作具有強烈的個人特色,原創性極高。談到自己的創作歷程,群與多數創作者相同,自小就喜歡塗塗畫畫,在成長過程中,也因為自己的喜好,而接觸了大量日系動漫畫作品,並且參與同人活動。然而,儘管養分相同,歧異性仍會逐漸開枝散葉。二次創作在同人文化中雖佔大宗,她卻無法對其投射太多情感,唯有自己發想的畫作具有血緣之親般的羈絆,能令她全神貫注,並在那其中漸漸培養出專屬於她的世界觀。群認為,在形成此種風格的過程中,她並沒有特別受到誰的影響或刺激,「自然而然在畫面上就往這方向經營了,可以說是天性使然吧。」

群的作品常被歸類為「黑暗藝術」,獵奇與耽美自然不在話下,而乍看寧靜的作品中,也會有一絲異端在細節處孳生。群偏好描繪女性的線條美,BDSM、宗教藝術、傳統圖樣亦是她喜愛研究的主題。然而我們認為,她的畫作與多數的黑暗藝術相比,更是多了一股直指人心的魅力,觀者往往能為作品中哀愁扭曲的人像所觸動,陷入絕望的情緒裡。自第一本畫集《MAD GARBAGE》至目前最新作《Gray》,綜觀十本作品,有對肉身的偏執,亦有對神性的批判(請參見群的好友deardeerdeer撰寫的評析),而這一切不論有何等激烈的繪畫表現,悲傷的氛圍總像是墓園中消散不去的霧氣,籠罩了紙頁,淚水與疼痛都變得如此沉默。瘋狂即使令人望而生畏,背後也隱有一段哀愁。自言「以痛苦和哀傷」做為創作根源,波折的生活、追尋與失落、對愛慾的壓抑與想望……種種現實的個人經驗經過推疊拗壓,形成一座孤寂的山巒,汨汨湧出的情感不僅化為筆墨,也滋養了各流域中的奇花異果。她的畫筆時而成手術刀,銳利劃下,一切苦難與情慾都隨血肉流淌釋放,觀者不得不在淹目的腥紅色中思考,美麗與病態實為一體兩面,並存於作為意志載體的肉身之中。時而她又像一名靜默的書記,配合著腦海中不時浮現的各類意象,將愁緒的多重面貌捕捉到畫紙上,氣勢安寧平靜,近似凝望永恆不變的風景時,所感知的那份惆悵。回過頭看這段創作風格的變化,群認為是出自於她生命經驗的改變,在大學剛畢業開始創作時,身心皆處在相當失衡的狀態中,自然將憤怒與怨懟發洩在畫面上,而隨著年紀增長,歷經了人際關係的離散,另一方面漸漸地對創作環境有歸屬感,這一切都令她將繪畫表現再次收斂,感情深深蘊含於作品內,流露出另外一番風貌。


群從自身經驗出發,結合不同的主題,每本作品集幾乎都圍繞著同一核心旋轉。她的創作方式相當有趣,一旦決定一個主題後,她會先決定這系列的件數,然後花兩三天時間打好全部的草稿,再慢慢逐一完成。「我自己不太喜歡零零散散的感覺,所以如果有個主題想畫,就想發揮到淋漓盡致。在動筆的過程中也會對這個主題的想法越來越清晰。」群表示。而什麼樣的事物會觸動她的靈感呢?除了自身的喜好外,有時印刷方式或是作畫的媒材,也會讓她想要進行自我挑戰,像此次個展展出,主要收錄於《Gray》一書的畫作,一開始是由於想要在灰卡紙上面以極簡的方式來作畫,才開始進行的。翻閱此書,好似考古一個掩蓋於荒漠中的國度,由鬼魅哀戚地訴說佚散的故事、消失的儀式與曾經的思念。

群的創作力相當蓬勃,除了體現在繪畫作品上,她似乎也無止盡地跨足新的領域。此次展覽中展出的球體關節人偶雕塑,也有相當的水準,亦曾參與過人偶聯展。對人偶藝術懷抱著濃厚興趣的她,師承藝術家張鶴齡,在球體關節的基礎上,以奇妙的造型和材質,製作出具有獨特美感的人偶。而群最近的新畫布則是真人的皮膚:以職業刺青師為目標,正在努力學習中。如何在各個不同的領域間切換自如?群認為,其實這些創作的美感都是共通的,只是呈現出來各有不同的效果,而每個地方所習得的知識與技能,都能再應用到其他創作過程中。繪畫始終是她最鍾愛的創作方式,能表現的層面最多,而人偶可帶給觀者強烈的視覺震撼,創作時她也會強化這部分的思考,目前埋頭鑽研的刺青則令她學習到如何設計與精簡圖像的方法,她也很喜歡與客人互動,在會變化伸展的人體上創作,更是全新的嘗試。若要給自己一個定位,從過往在同人會場或展覽時的經驗來看,她認為自己仍是一名畫家,雖然會因為學習不同的創作方法而使繪畫的產量不穩定,但這些過渡期對她個人而言,都屬於好的變化。


在「虛的妄宴」畫展甫開幕不久,群即與好友一起赴東京參加香草藝廊的頒獎典禮,領取她這次香草畫廊大賞的獎勵獎。這是她第四次赴日,除了聯展外,中間還有一次與影像拼貼藝術家Natako進行雙人展的經驗。與日本藝術圈的交流,亦讓她產生不少省思。「我覺得日本和台灣整個藝術環境畢竟落差蠻大的,所以對於之後該怎麼從事創作活動感到有點迷惘。」雖然會持續在同人場發表新作,但是群也希望能獲得藝術愛好者更多的關注。唯台灣藝術領域與動漫文化之間缺乏溝通的橋樑,在日本發展成本又太高了。赴日展出說來令人稱羨,但對群來說,只是水到渠成並懂得把握機會的一種嘗試,並不是什麼黃袍加身的體驗,更甚而感受到台日環境的差距後,陷入了兩難的處境。「如果讀者們喜歡哪個創作者的作品,就以實際的行動支持吧,這對創作者是最好的鼓勵和幫助。」在日本受到藏家青睞而賣出畫作的群,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著。確實這也是Mangasick成立展間之後,日益感到嚴重的問題,在台灣,喜愛欣賞藝術創作的觀眾們,對於該如何貢獻一己之力讓環境有所改變,似乎還沒有很大的共識。在認知養成之前,就已經被漫天飛舞的文創與特展麻痺了感官。群也談到,在日本與其他藝術家雖然不熟,但彼此還是會互相關心和打氣,大家都在同一個領域內努力的感覺令她很安心。台灣的創作者還是可以多多彼此交流,走出自己的圈子。


另外,我們很希望了解,擁有正職身為上班族的群,究竟如何同時進行為數可觀的創作?從第一本書開始到現在經過四年多的時間,群累積了十本作品集的數量,這還只是付梓的部分,私下累積的尚未可知,甚至還耗時進行人偶製作與學習刺青。如何在出社會之後還保有這麼大量的創作時間,這點真是令人敬佩萬分。然而,群卻不覺得這有什麼稀奇之處,「不要小看每天累積的一點點時間」,只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幾乎令提問的我們羞愧起來了。「畫畫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已經變成一項人生的志業,所以不能等到很有餘裕的時候才開始做這件事情。」群在大學時身心狀態都不佳,日子也過得有些渾渾噩噩,拯救她度過這段黑暗期的,正是畫圖這件事。當時由於畢業製作的成果令自己相當不滿意,一心覺得似乎得做點什麼別的來彌補這個缺失,所以就出版了第一本作品集。或許賣得不算好,但是在這過程中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為她當時封閉的心靈打開了一道出口,作畫的過程也得到了滿足感,令她想要持續創作下去,就開始有意識地養成每天一到兩小時的畫圖習慣。「當然工作會讓人感到疲勞,也會想要耍廢什麼的,但我覺得每天抽出一點時間真的不是難事。」看著她歷年來的作品,進一步去感受她作為畫家的成長,搭配著這段話,聽起來真可謂醍醐灌頂。至於如何有自信地拿出自己的作品,她也有一番自己的經驗談:「其實在大學時,我不認為這件事情可以作為夢想,我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可以做到這件事。當然即便到現在,雖然認為自己的畫或許可以拿到檯面上了,但也不到非常完美的程度,不過當年這個想法真的困擾了我很久。既然作品不是特別好,為什麼要拿出來丟人現眼呢?可是,後來我發現,一直被這種想法所囿,反而會忘記自己有多喜歡畫畫。」說是喜歡,但能為那份心情做到什麼程度,卻也是因人而異的。群正是熱愛著繪畫,而願意作出心態的改變,進而在每日生活中騰出一段與其纏綿的時光。

「不知道你們會不會也有這種感覺,好像生活裡是有一種空虛不停存在著,非得做點什麼去填滿它不可,而我就是靠創作來填滿這份空虛感。」原是為了療癒自我與寄託心靈而展開的修行之路,日日積累後,也綻出輝煌的成果。闇黑的光輝盈滿在她的畫作之中,群將日常中被壓抑的想法與情緒,透過瘋狂、悲傷與疼痛的肢體之舞,進一步詮釋了身為人的哀愁與喜樂。使作品散發著沉穩安詳的力量,撫慰了觀者的內心。「曾有人對我說,《NONE》那本書裡的故事,都充滿了愛,這點令我印象相當深刻。因為在作畫的時候,我並沒有這種感覺。」以白色教堂的意象為出發點所創作的《NONE》,在本次展覽中亦有系列展出。畸零的天使和腐爛的肉身,在蠟白色的天堂中,沐浴在神聖的光輝中,並各自靜好。於是一切異常的都能有所屬,人的內心那被歸於醜陋而不敢外顯的惡念也因得到了理解,而能平復,一切終歸於溫暖之中。往後群想必也會以她旺盛的創作力,持續凝視世間的苦難,照見黑暗卻不轉身離去,而是透過繪畫,虔誠地將它們安置於樂土之上。那裏不見得會有永恆的愉悅,卻有不變的平靜,這份安寧或許也是群的畫作送給觀者最好的領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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